J式探戈

當人們聽到「探戈」這個字時，腦海裡浮現的畫面常常不同。有人想到的是國際標準舞比賽裡的「英式探戈」：舞者昂首挺胸，腳步俐落而精準，身形像雕刻一般完美，節奏中帶著一股冷冽的力量。也有人則想起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夜晚，在昏黃燈光下，兩個人緊緊相擁，隨著班多鈕手風琴的聲音緩慢移動。
 (阿根廷探戈)

(英式探戈)

這兩者雖然同樣叫「探戈」，卻像是兩條從同一起點出發、卻走向不同方向的道路。一條朝向比賽、規範與舞台表演；另一條則回到生活、情感與即興創造。而真正的阿根廷探戈，正是後者。

一、起源的分岔

十九世紀末的布宜諾斯艾利斯，是個移民湧入的城市。港口邊的工人、酒館裡的樂手、街頭的舞者，共同孕育了最早的探戈。它原本並不是精緻的藝術，而是一種社交活動：陌生人相遇，藉由擁抱與音樂彼此傾訴。

然而，當探戈傳到歐洲，尤其是英國時，它逐漸被改造為「比賽用的舞蹈」。英國人給它設計了嚴謹的規範：身體要如何保持角度，腳步要如何落地，動作要如何對稱。這樣的制度化，造就了今日的「英式探戈」。

而在阿根廷本土，探戈依舊保留了自由、即興與情感的核心。於是，兩種「探戈」便漸行漸遠。
 

二、舞會的場景：三分鐘的世界

若想理解阿根廷探戈，必須走進一場真正的舞會——milonga。

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聖特爾莫（San Telmo）或阿巴斯托（Abasto）區，常能找到這樣的場景：老舊的舞廳裡，木質地板被時間磨得光亮，牆上掛著過往大樂團的黑白照片，燈光並不耀眼，只是柔和地照著舞池。

音樂響起時，人們透過一種稱為 「cabeceo」 的眼神邀舞方式互相確認。沒有言語，只有一個點頭或微笑，兩人便在舞池中央相遇。擁抱的瞬間，世界彷彿靜止。

在這裡，沒有評審、沒有觀眾。每一對舞伴跳的步伐都不同，因為他們都在聆聽當下的音樂與彼此的呼吸。三分鐘的樂曲結束後，兩人輕輕道謝，再回到各自的座位。這短暫的相遇，有時轉瞬即逝，有時卻能留在記憶裡一輩子。

這樣的氛圍，正是英式探戈所沒有的。國標比賽的舞台燈光明亮，舞者昂首挺胸，表情凝重。動作必須精準同步，稍有誤差便可能失分。那是一種外向的展示；而阿根廷探戈的舞會，卻是一種內向的傾聽。

(根廷探戈的舞會－milonga)

三、框架與自由

在英式探戈裡，舞者被要求維持嚴格的「架子」（frame）。兩人之間並不會緊貼，而是以手臂與身軀維持一定的空間，所有訊號透過固定的接觸點傳遞。這樣的結構非常有效率，適合在比賽裡展現整齊劃一的美感。

阿根廷探戈卻截然不同。舞者之間的擁抱並沒有唯一標準，可能是封閉式，胸口相貼，彼此能感受到心跳與呼吸；也可能是開放式，保留空間給旋轉或裝飾動作。更重要的是，領舞者（leader）與跟隨者（follower）的交流，不靠手臂的拉扯，而是靠軀幹的細微移動、重心的轉換來傳遞。

這使得阿根廷探戈充滿即興感。沒有事先編好的套路，每一步都是臨時誕生的。對舞者而言，這不僅是一場舞蹈，更是一場心靈的對話。

四、音樂的靈魂

若仔細比較兩種探戈的音樂，就能看出它們的根本差異。

英式探戈的音樂通常節奏鮮明，步伐清晰，一拍一步，幾乎像軍事行進曲。這樣的規律，讓舞者能在比賽中保持穩定與對稱。

阿根廷探戈的音樂則更接近一種「故事」。從卡洛斯·迪薩爾利（Carlos Di Sarli）的優雅流動，到安尼巴爾·特羅伊洛（Aníbal Troilo）的深情哀婉，每一首樂曲都蘊含豐富的情感。舞者必須敏銳地捕捉旋律的轉折，或在一個突然的停頓裡凍結，或在加速時釋放力量。

這種對音樂細節的即時回應，正是阿根廷探戈的魅力所在。即使同一首曲子，不同舞者也會跳出完全不同的風格。

五、舞者的心境

在英式探戈裡，舞者必須時刻意識到「觀眾看到了什麼」。姿態要完美，表情要反映當下亮相的動作，動作要一致。它是一種外向的藝術，為了展示而存在。

阿根廷探戈則完全不同。舞會裡沒有攝影機，也沒有裁判。舞者關注的不是旁觀者的目光，而是舞伴的呼吸與情感。有人說，阿根廷探戈不是「跳給人看」，而是「跳給彼此聽」。因此，在阿根廷探戈的擁抱裡，舞者往往感受到的是安全感與信任。即使只是三分鐘的短暫相遇，也可能在心中留下溫暖的印記。

六、兩種探戈的價值

那麼，究竟哪一種探戈才是「真正的」探戈？其實，答案並不需要二選一。英式探戈是一種精準的競技舞蹈，適合舞台與比賽。它展現了人類身體在規範下的力量與美感。

阿根廷探戈則是一種生活的舞蹈。它提醒我們，舞蹈不一定要漂亮，也不一定要標準。最重要的，是當下與舞伴共度的三分鐘，是否真誠而投入。

有人說，英式探戈像是一場排練好的劇場表演；阿根廷探戈，則更像是一段即興的詩。

七、尾聲：擁抱裡的自由

夜已深，舞會裡的音樂逐漸放慢，最後一首探戈曲響起。舞池上的舞者仍在擁抱，隨著旋律緩緩移動。

這一刻，他們並不在乎外人看見了什麼，也不在乎步伐是否「正確」。在阿根廷探戈裡，唯一重要的，是擁抱的真實感，以及對音樂最誠懇的回應。

這就是為什麼阿根廷探戈不是國標探戈。它是一種文化、一種情感、一種人與人之間最簡單卻最珍貴的連結。

而儘管舞蹈都有其吸引人的所在、都有其樂趣且讓人欲罷不能的靈魂。但唯有阿根廷探戈是我此生遇上時即理解到— 這是我想要跳一輩子的舞蹈。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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